快點停下來！

摘自 LONGREADS 現在是3月，我正走在佛羅里達州環球影城「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」裡的「活米村」。這裡的布景如詩如畫，有迷人的店面、鵝卵石街道，以及被人造雪覆蓋、具有扭曲煙囪的磚造建築。我和朋友都想一覽霍格華茲，所以我們去搭乘「哈利波特禁忌之旅」，來一趟飛越城堡的冒險之旅。 我們走進大門，沿途燈光逐漸昏暗，氛圍逐漸濃厚，四周圍繞著冰冷的石牆和掛著髒污玻璃的窗戶。在我們往城堡深處移動時，畫像對著我們說話，鄧不利多教授歡迎我們來到霍格華茲，他還警告：「你們可能遇上在你們的世界被認為是非比尋常的各種事物。」 當我們接近路線的尾聲，主角三人組哈利、榮恩和妙麗會出現，邀請我們觀賞一場魁地奇球賽。有一輛類似雲霄飛車的車廂會停靠在我們身邊，它的外型看起來像某種有魔法的長凳。在我們頭頂上方，有無數根蠟燭飄在空中，就好像全都被施了魔咒。 「呃，」我對朋友說。「我想這好像是上次讓我覺得很想吐的那個遊樂設施。」我們走上移動中的飛車平台，在位子上坐下。我將座椅上的安全槓搭在肩膀上，讓安全扣固定在正確位置。 長凳突然開始往一側移動，我們被升到半空中，雙腳懸空。與此同時，我們東倒西歪地被甩到長凳某一側，我整個人失去平衡。 我馬上就後悔了。我的心臟跳得很快，嘴巴裡面的唾液正在不斷累積，才幾秒鐘不到，我已經感到頭暈目眩、噁心想吐。每當座椅轉移方向，在機器手臂的擺布下，我的身體搖晃、傾斜、翻轉，我對這些動作的感受非常強烈。我只能死命苦撐。 我聽說這趟飛行的時間大約4分鐘。但感覺上我好像經由一個傳送口，進入了另一個時間不斷重複的時空。我突然想起乘坐之前，我才剛灌下一杯8美元的奶油啤酒。完蛋了。我閉上雙眼，我知道我馬上就要吐了。我知道我一定會吐，但或許可以再撐一下。我深呼吸，但氣息並不穩。我盡力抵抗遊樂設施難以預測的動作。接著，我放棄抵抗。 我屈服於這項設施被電腦程式預先設定好的宿命。它的力量比我更大、更強，設計也更精細。我像個布偶娃娃一樣被甩來甩去。我咒罵哈利波特和他的朋友們、設計遊樂設施的設計師、那些追求刺激而極力稱讚這項設施的粉絲，但我罵得最凶的對象，是我自己，因為是我心甘情願坐上這艘賊船。我睜開雙眼，看見螢幕上的哈利，騎著飛天掃帚飛越魁地奇球場。接著，我就吐在我的大腿上、吐在手上、吐向半空中。 我喜歡主題樂園。我喜歡坐遊樂設施。但很不幸，這些設施就是會讓我吐。我曾有一次去好萊塢環球影城，玩「辛普森家庭」這項運動模擬器遊樂設施，一下來就臉色鐵青， 雙腿發軟，還有一次是我去奧蘭多環球影城，搭乘後來在2017年退役的雲霄飛車「雙龍對決」，我差點因為G力昏過去。 不只是乘坐遊樂設施，我有一次坐上一艘起伏顛簸的捕龍蝦船，在船艙裡度過腸胃翻江倒海的6個小時，我也常常因為坐車的時候路線太蜿蜒，而感到暈頭轉向。但是，我一直否認我會暈船暈車。 等到我手上拎著一個塑膠袋，裡面裝了沾滿嘔吐物的衣物，漫步在奧蘭多環球影城的「冒險島樂園」， 想買一條新短褲的時候，一切才恍然大悟。那個時候，我已經27歲，並在人生中大大小小的主題樂園有過嘔吐經驗，這才發覺原來我一直有暈動症的情況。儘管我從小就很喜歡去主題樂園，但從來不曾完整體驗到那些遊樂設施當初設計出來的目的：提供乘客自由奔放、極度興奮的刺激感覺。 追求刺激的遊客想要獲得腎上腺素的急速飆升，同時希望獲得一趟充滿情感的冒險旅程。建造主題樂園，就是在滿足遊客的這兩種追求。我們從刺激的遊樂設施所感受到的恐懼與最終獲得的滿足感，類似於我們希望從恐怖片或辣到嘴巴都會痛的辣醬中獲得的感受。這些全都屬於良性的受虐傾向。 對於主題樂園本身及其製造出來的刺激，人們的興致歷久不衰。2019 年，全球造訪主題樂園的總人數超過5億人次。全球主題樂園產業的價值略高於550億美元，建立在遊客想要享受天倫之樂、共享歡樂經驗， 和短暫逃離現實的基礎之上。 《迪士尼主題樂園的文化史》（A Cultural History of the Disneyland Theme Parks）一書的作者莎賓娜． 密特梅爾（Sabrina Mittermeier）說： 「去主題樂園是為了脫離日常生活， 遁入另一個不一樣的世界。」當你的身體克服重重挑戰，飛在半空中時，你根本沒時間去想那些愚蠢的瑣碎問題。 但是，那些應該讓你感到興奮或驚奇的遊樂設施，並沒有在歡樂和恐懼之間達成完美平衡時，會發生什麼事呢？幻夢破碎後會是什麼樣子呢？ 多達三分之一的民眾會經歷到像暈車一樣的「暈動症」。這是身體對於各種導致失衡的動作所產生的反應，也就是一種不穩定、不平衡、失去空間定向力的感覺。表現出來的症狀，包括噁心、頭暈、頭痛、冒冷汗、全身不舒服，還有嘔吐。 任何人都有可能產生暈動症。暈動症被形容為是「一種針對非自然狀況的自然反應」，出於某種未知的原因，這種說法讓我覺得好過一點。年齡只有2歲的孩童也可能出現暈動症，女性相較於男性更容易發生，偏頭痛患者或是有內耳問題的人也比較容易有暈動症。哎呀，光是預期心理都可能引發症狀：曾經發作過暈動症的人，由於預期自己可能感到不舒服，因此也許在暈動症再次發作時，症狀變得更嚴重。 暈動症可能發生在任何地方：陸地、海洋、空中，以及外太空。查爾斯．達爾文（Charles Darwin）當年乘坐小獵犬號軍艦航行在大海上的5年時間當中，就持續為暈船症狀所擾。他在1835年寫下：「我痛恨大海上的每一片浪花，恨得牙癢癢。你們這些在陸地上只能看見海岸邊綠色海水的人，永遠無法理解這種恨意。」聽起來很不爽！ 最近數十年，有一種可以模仿交通工具移動的嶄新技術，例如：飛行模擬器、虛擬實境頭戴裝置、電玩遊戲和運動模擬器設備，也加入了誘發暈動症的行列。經典的誘發工具包括了汽車、火車、飛機和船舶。簡直防不勝防。 引發暈動症的病因很簡單，就是運動。但運動之所以會讓我們出現暈動症的理由，卻沒有這麼簡單。感覺衝突理論（Sensory Conflict Theory）認為，不適感受的出現，是由於眼睛所見到的情景，與大腦透過內耳的前庭所接收到的資訊不一致，而前庭負責維持平衡的感覺。所以舉例來說，當眼睛告訴大腦，這個人靜止不動地坐在船上，但前庭系統卻感覺到這個人的頭正隨著上下起伏的船隻一起晃動，兩種訊息的不一致，傳統上認為是導致大腦失去定向力，進而產生暈動症的原因。 不過，身為明尼蘇達大學人體運動學的教授湯瑪士．史托夫雷根（Thomas Stoffregen）有不一樣的見解。他認為內耳不是造成暈動症的元凶。相反地，他說，應該要怪大腦。在不穩定的環境中，好比一艘載浮載沉的船上，大腦無法像往常一樣影響身體的動作。結果就是你會先失去平衡，接著才出現暈動症。想了解這個情境，你只要想像可憐的我困在座位上，被遊樂設施甩來甩去的畫面即可。 史托夫雷根說：「在這些你無法預測、也無法控制的運動當中，你努力嘗試穩定頭部。這就是為什麼你會在遊樂設施上感到不舒服的原因。」 雖說我是在非常現代化的哈利波特遊樂設施上感到噁心想吐，因為螢幕與肢體動作之間的刺激不一致，但是乘坐遊樂設施而出現暈動症的情況，其實早就已經存在。1893年，遊樂設施設計師亞馬利亞．雷克（Amariah Lake）發明了一款名為「驚嚇鞦韆」的「幻覺裝置」。維多利亞時代的乘客會進入一個房間，坐在大鞦韆的座椅上。工作人員會推動鞦韆，然後正如一份紐西蘭報紙的描述：「鞦韆看起來就像風火輪一樣360度大翻轉……乘客驚聲尖叫，彼此抱在一起。」 這個遊樂設施的機制是透過視覺效果欺騙乘客，讓他們誤信自己正坐在瘋狂轉動的鞦韆上。事實上，他們所乘坐的鞦韆是靜止不動的，在旋轉的其實是整座房間。民眾對於這個遊樂設施的設計感到驚奇，並驚艷於乘坐時實際感受到的體驗—有時太過強烈，強烈到讓乘客嘔吐。但是，設計主題樂園設施的終極技巧，應該是完美調校這種感官上的高低落差，讓乘客最終不會感到不適。 若你問我，我會說「哈利波特禁忌之旅」並未達到上述標準。 在3月的那一天，令我精疲力竭的遊樂設施有一座雲霄飛車式的四人座長凳，安裝在一支可以操控它下落、旋轉、扭轉和翻轉的機器手臂上。長凳雖然不會讓乘客上下顛倒， 但途中有某一刻，他們會完全仰躺在椅子上。說實話，這和上下顛倒有什麼區別？ 對我來說，這些動作太多了：機器手臂接在軌道上，行進時會穿過許多生動的實體道具。穹頂狀的投影螢幕填滿了乘客的整個視野（也就是說，乘客除了眼前的畫面，看不到其他場景）。正如奧蘭多環球影城在一篇新聞稿中頗為得意地介紹，這座2010年啟用的遊樂設施，「首次將現場演出的先進機器人技術與創新的電影製作過程結合」，創造出嶄新的沉浸式體驗。 不出所料，遊客果然很喜歡：網路上出現了一大批狂熱的擁護者，粉絲說這是一款採用了超猛尖端科技的革命性遊樂設施，刷新了室內「暗黑系遊樂設施」類型的標竿。 可是效果一旦做得太滿，遊客很可能搭過一次就不敢再搭了。遊樂設施的設計師必須走在介於安全和危險之間的那條鋼索上，讓遊樂設施對人體造成的生理壓力達到均衡狀態。事實上，驚險遊樂設施的設計目的，就是為了誘發人體產生一定程度的不適。然而，玩過頭會怎樣呢？嘔吐？扭傷？因為G力昏厥過去？ 過去和現在，都有一些遊樂設施做得太過頭。世界上第一座環形雲霄飛車，是科尼島（Coney Island） 海獅公園的「搖擺鐵路」，因導致乘客昏厥而惡名昭彰。搖擺鐵路把軌道設計成一個完美的圓環，這意味著乘客必須承受貨真價實的G力。1910年，另一座早期位於科尼島的雲霄飛車「顛簸騎士」將16名乘客甩出車外，造成其中4人死亡。 就算可以保住一條小命，有些遊樂設施還是以導致乘客不適的能力臭名遠播，到今天仍是如此。2022 年，《紐約郵報》報導奧蘭多迪士尼世界「新世紀樂園」的員工，會提供嘔吐袋給「星際異攻隊：宇宙倒帶」的乘客，因為這項設施會進行360 度迴轉，也是迪士尼第一座反向行進的雲霄飛車。樂園遊客會在留言板上謀畫該在何時吃下暈車藥，並互相詢問有沒有哪個會讓人反胃的遊樂設施應該被跳過。 你可以嘗試克服暈動症，不過一旦你曾經發作，一切就已經太遲了。阻止暈動症出現的最好方法，是避免落入可能誘發暈動症的環境。但如果你的情形和我類似，並且遇到非乘坐不可的遊樂設施，記住幾招： 眺望遠方地平線、嘗試服用暈車藥、試著指壓按摩—按壓前臂內側中線上，距離手腕三指寬的地方。水要喝夠，也不要吃辛辣、油膩或高脂的食物（比如主題樂園裡經常販賣的那些食物）。在你朋友說「我覺得不會那麼慘吧」的時候，試圖保持冷靜。 哈利波特禁忌之旅的設施座椅是有弧度的，所以嘔吐物都堆積在我的大腿和腳下。「誰要來清理？」當遊樂設施即將進入終點站時，我心中如是想著。恍神又滿身嘔吐物的我，到站後起身，看著車廂長凳離我遠去。我快步走向離我最近的靜止牆面，蹲下、深呼吸，朋友關心我的情況。冰冷的地面看起來像可以躺下休息一會兒的好地方。然後我聽見一個聲音。 「小姐，這邊有個房間可以讓你休息。」 我抬眼，看到一位親切的員工正低頭俯視著我。從他臉上的表情， 我看得出來，他之前遇過這樣的情況，知道該怎麼處理。他引導我來到一道標誌著「非員工請勿入」的門， 將門打開，露出一個隱蔽的空間—專門為像我這樣乘坐遊樂設施，卻難免會感到不適的可憐靈魂所安排的小空間。 眼前有一座看起來像個馬桶的方形洗手檯，裡面還裝著一些水。這是一座特別設計的嘔吐檯，一旁還有一根銀製的沖水把手。我在嘔吐檯上趴了一下，但我早就已經吐得差不多。我的兩個朋友跟著一起進來，其中一人受到我的「啟發」，所以也跟著吐了。 這間小房間裡，還有一座一般的洗手檯，以及香皂、嘔吐袋、紙巾。我把短褲和大腿擦乾淨，脫下已經毀了的T恤。工作人員敲門，問我還有沒有需要什麼東西。我要了一件乾淨衣服、短褲和飲用水。他拿給我一件大人穿的L尺寸藍色T恤，衣服正中間還有網版印刷的霍格華茲城堡圖案。圖案邊上寫著「拜訪神奇的活米村」。這是一件價值27美元的紀念品，如果嘔吐的話就可以免費獲得喔，但他說：「沒有短褲。」 在我擦乾淨身體，並套上新T恤後，我問工作人員：「這種事情常發生嗎？」 他說：「還蠻常發生的。」 我把舊T恤和毀掉的帽子捲成一團，塞進塑膠袋裡。我仍四肢發顫， 但喝下幾口水後，覺得自己已經可以離開。 我搖搖晃晃穿越人聲鼎沸的禮品店，走向明媚的陽光，盯著身邊那群穿著霍格華茲主題裝扮四處走動的人。我用濕冷的手掌撐在臉頰旁，和嘔吐袋合拍了一張Sn ap c h at自拍照，附上「羞羞袋」的說明文字，發上網路。 我躲在陰影下，等待我妹四處奔走替我買一條新短褲的時候，不禁想著，原來對主題樂園的美好想像可以這麼快就幻滅：當你在這塊充滿魔法與奇想的土地上嘔吐時，奇蹟就消失了。 © 2023 EMILY LATIMER. FIRST PUBLISHED ON LONGREADS.COM…